西日　第一章－垃圾堆

第一章

現在是什麼情況？我不懂。

不明白為什麼一回到家就看見媽在大哭，也不明白哥在罵什麼。

十坪大的屋子本來就小，又因為不知被誰掃落一地的書、破碎的杯盤，顯得更加狹小、凌亂。面對這一切，不禁皺眉。

「怎麼了？」看向氣得紅著脖子的哥，我冷冷的問。

他馬上像被拔掉插頭的電器般，倏地止住大吼，轉頭看向我。

「西日，你高三唸完就別考大學了，可以嗎。」後面那句話聽起來不是問句，而是再肯定也不過的口吻。

「現在到底是怎麼一回事！」我惱怒於他獨斷的口氣。怎麼一回家，劈頭第一句話就叫我不要再唸書了。

「你那死沒良心的爸爸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債，現在倒好，跟個狐狸精跑了，這叫我以後怎麼活！」媽一邊哭一邊罵，我看著，眉頭皺得更深。

「欠了多少錢？」隨便把書包往旁邊一放，反正已經夠亂了，也不差我這隨手一擺。

「六百多萬。」哥忍著氣說。

聽了之後心中直叫不妙。我們家還有大約一百五十幾萬的貸款，如今又多了這六百多萬，那現在起不是負債七百快八百萬了嗎？

心寒於這對我而言有如天價般的數目。家裡的經濟本來就很拮据，現在被他這一攪和，看來要上大學是件困難的事了。

雖然媽和哥都有在工作，而且媽肯定會一肩扛起那傢伙丟給她的爛帳，但我覺得他根本不值得媽為他付出這麼多。書再念就有了，目前最迫切的是這筆負債，我看連高中都別讀，就直接去上班好了。

「我明天去辦休學。」說完，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一片狼籍。

「西日，你先把高中唸完吧，至少高中畢業證書會比國中畢業證書好看的多。」哥在一旁勸著，但聽了心中卻覺得不是滋味，剛才是誰堅決叫我不要考大學，現在倒當起好人，叫我完成學業。

「西日，千萬別休學！媽身上還有點錢，夠繳下學期的學費，等你到了大學還可以半工半讀賺生活費，媽希望你至少先把高中讀完再說。」轉頭看向發聲的方向，望見媽盈滿雙眼的擔憂，看她這樣，讓我也有些猶豫了。

也對，國中畢業不如高中畢業，那還是半工半讀的好。

「我再考慮看看。媽，妳那筆錢就留著應急，我自己打工賺學費。」

說完卻見媽和哥愣愣的看著我。

「家裡發生這種事，你不緊張嗎？」哥不可置信的問。

「我很緊張啊！」對著他皺眉，我不解的回答。面對將近八百萬的負債，誰聽了不緊張？

語畢，步向狹小的臥室，脫掉身上卡其色的制服，換上背心，不禁搖頭苦笑。

其實我只是覺得，難過歸難過，但趕緊想法子解決眼前的問題才是最重要的；更何況本來就不喜歡那個人，他走了反而清靜許多，卻沒想到媽和哥對於自己的反應會這麼驚訝。

拿起電話，撥向一串熟悉的號碼。

「喂，麻煩請找陳憫。」另一隻手拿著筆，在房屋仲介的廣告單上鬼畫符。

「喔，西日嗎？」熟悉的聲音從話筒另一端傳來。

「嗯。陳憫，有件事要請你幫個忙。」

「呦，卓大少爺有事相求，我怎敢推卻啊！」聽陳憫訕笑著，我的嘴角也勾起無奈的角度。

「別鬧了，陳憫，你那還有剩下的家教傳單嗎？」

「家教！你等一下喔。」

從話筒傳來陳憫遠去的腳步聲，記憶跟著回到前幾天和陳憫在學校穿堂看到厚厚一疊家教傳單。陳憫拿了一半走，說要當家教仲介，好好賺它個一筆！還記得當時自己對他冷笑說他這麼顧人怨，會有人找他當仲介的話我卓西日就跟他姓！不料現在倒是自己在請他幫忙找家教。

一絲苦笑掛在嘴邊。

「喂，我跟你講幾個離你家比較近的，你自己去接洽可以嗎？」陳憫的聲音又從話筒另一端傳來，語氣裡的誠懇讓我聽了不禁感到奇怪。

「陳憫，你今天是怎麼了？依你的個性，不虧我個兩三句是不罷休的，怎麼今天這麼好說話？」直言提出心中的疑問，卻惹來他的一陣笑。

「西日，你這麼好強，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，才會讓你不得已尋求別人的幫助，你以前幫了我這麼多忙，現在只是要個電話有什麼難的！不過得讓你自己去接洽，因為我覺得卓西日比陳西日好聽得多！」聽陳憫笑了笑，心中頓時暖了起來，現在覺得同窗兩年多的陳憫，比生我養我，與和我一起長大的媽跟哥都還要了解我，此生有一個如此的知心，也夠了。

「西日，記好喔！先是吳先生，口天吳，吳先生家的電話，2359……。」聽著陳憫慢慢的念著一串電話，我馬上回神抄在廣告單上。心想，或許這些號碼中就有能讓我別再依賴媽的契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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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昨天聯絡得怎樣了？」午休時間，陳憫捧著便當坐在前面同學的桌上，好奇的問我。

我聽了笑笑。

「有一個今天要我先過去看看，是個國中一年級的小女生。」手上忙著下週要交的報告，徐徐的回答。

「國一的小妹妹！喂，可別把人家給吃了！」陳憫一臉狹促道，還撞撞我的手肘。

「我沒有戀童癖！國中一年級的小妹妹我還看不上眼，好嗎。」我無奈的苦笑回應。陳憫常笑我是個大小通吃的色狼，總糗我。食色性也，我不會說自己是柳下惠，但該有的道德和選擇對象的眼光還是不會少的。

「要我是那家長，一定不會讓你當我女兒的家教！一副就是沒教兩個禮拜就把我家寶貝女兒拐跑的風流樣，我勸你面試的時候選副面具戴上，錄用的機率會高些。」陳憫訕笑，但口氣中倒有幾分認真。

我當然明白他在擔心什麼，因為光是從高中入學至今，平均一個月至少會收到兩、三封情書，有些是來自校外，別校女生寫的；有些，大約三分之一，是來自校內。不過，我唸的是男校，女老師又都是小孩幾乎跟我一般大的媽媽級老師，換句話說，有三分之一的情書是男孩子給我的。就著這一點，陳憫就老是以這其實我不大喜歡，卻讓旁人投以又愛又恨眼光的臉大作文章。

不過這回，陳憫的認真使我不自覺的緊張了起來。

「現在那來的面具啊？你變一張給我！」我苦笑，生得這張臉，也不是我願意的，雖然有時憑著這副皮相是可以撈點好處沒錯，但和平時生活中受到的騷擾比較起來，我真的不喜歡自己的長相。

「西日，平時見你還頗聰明的，怎麼今天竟然犯起傻來！你忘了抽屜裡躺著一副你以前戴的黑粗框老教授眼鏡嗎？」陳憫手指敲敲我的桌面，對我壞笑道。

我聽了他的話，心中微微失笑。是啊，我怎麼沒想到這副戴了五年多的眼鏡！現在雖然戴著隱形眼鏡，但有時前天晚上熬夜，眼睛疼得戴不上隱形眼鏡時，老教授眼鏡就會重出江湖。

「然後再把頭髮給抓亂，這樣乍看之下就是個只會死讀書的高三生啦！」吃完便當，陳憫百般無聊的咬著飲料吸管道。

陳憫中肯的建議，讓我不禁照做後，拉著陳憫到廁所想看看成果。

「是卓西日嗎？」

「西日，你中邪啦！幹麻把自己搞成這副德行？」

「哈哈哈！西日，你這樣好呆喔！」

在到廁所的路上，一些肯說出真心話的人對我說道，而其他和我不熟的同學不是在一旁憋笑，要不就是用見到鬼的表情直盯著我瞧。

而我則裝做一副什麼也沒有聽到，什麼也沒有看到的表情走向廁所，聽到後面陳憫有一陣沒一陣的笑出聲，想來改造應該是大成功吧！

因為造成不小的騷動，我加快腳步終於踏進廁所，隨即一道整齊的吸氣聲傳來。

「西日，別到這裡搞笑好嗎！害我尿都撇歪了！」同班的嘉恩回頭邊笑著說。

不理他們，我仔細看著鏡中的自己，不禁笑了出來。

光是戴上眼鏡就有一種書呆子的感覺，再加上被抓亂的頭髮，更有一種不知世間為何物的傻樣子，連自己看了都覺得好笑。

不過，眼睛閃爍的光芒沒有被遮住。

「呵呵呵，陳憫，你真厲害！」順手把自己的頭髮再抓亂，讓頭髮幾乎遮住自己的眼睛。

「我出馬，還用得著懷疑嗎！」陳憫笑著說。

「西日怎麼了？」嘉恩湊到我身邊，問著陳憫。

「他今天要去找家教，但要你是家長，會讓他用那張臉教你國一的女兒嗎？」從鏡中，我看到陳憫戲謔的表情。

「喔……，原來如此！」嘉恩看向我，從後頭捏住我的雙頰，「唉……，真是天生麗質難自棄，就連要去打工都得把自己搞得一副拙樣才行，真叫我忌妒啊……。」捏得有點疼，我微微皺眉，突然想到……。

「喂，你有沒有洗手啊！」我把嘉恩的手打掉後，拉著陳憫就要離開廁所。

「喂，西日，你不把頭髮弄回來嗎？你該不會要這樣上課吧！」陳憫愣愣的說，一旁的嘉恩也道：「西日，討厭老師就說，犯不著用這種方式嚇老師吧！」

「還要復原就覺得麻煩，我看就頂著這副模樣上下午的課吧！」我輕鬆道。

「楊縉謙。」

「范嘉恩。」

「卓西日。」我左手半舉，在要放下時……。

「……，你是卓同學嗎？」老師摘下老花眼鏡盯著我瞧，不待我回答，坐在前方的嘉恩對老師說我是新同學，卓西日請病假，剛好讓新同學坐卓西日的位子。

同一時間，我聽到班上傳來一陣竊笑聲。

聽了不禁皺眉。這樣的說法老師哪裡會相信啊！而且物理老師又是個嚴肅的老學者，這樣騙他到時期末怎麼死的都不知道！

范嘉恩同學，我祝你這學期能安然度過。

「喔……，新同學啊，那你要好好學習喔！」物理老師戴回眼鏡，對我勉勵的一笑。

方才的竊笑聲更是張狂，看來老師是完全忘了新同學才剛幫請病假的卓西日點名這回事。

『新同學來的第一天就知道要幫卓西日代點，真貼心！』是陳憫傳來的紙條。我看了以後，抬頭看向前兩排的陳憫，對著他苦笑。

「上次上到……。」看物理老師點完名後，開始在黑板上寫下公式，我也趕緊將思緒拉回課本上。

以前上課都是為了應付考試，現在多了家教這工作，心中反而有要好好讀書的警惕。如今，讀書不僅僅是為了自己，也為了家教，更為了負債的家。

才要提筆在廢紙上計算題目時，耳邊卻傳來班上同學的騷動聲，抬起頭，看到好像在找人的教官。

「卓西日今天沒來嗎？」教官沉聲一問，眾人的目光隨即掃到我身上，我認命的舉起右手。

「我在這。」

果然，教官深深的皺起眉頭，說：「不要開玩笑，我有事找他！」我無奈的嘆口氣，將撥亂的頭髮復原，起身走到教官身邊。

「葉教官，有什麼事嗎？」就見教官愣了愣後馬上回神，向正望著這邊瞧的物理老師打聲招呼後，就對我招招手，凝重的要我跟上他。

發生了什麼事？平時雖和教官沒有多大的交集，但他見到我總是帶著溫暖的笑意，怎麼這次這麼凝重？

但怎麼想就是想不到會有什麼事嚴重至此，這麼說不是我太乖，而是做壞事後嘴巴抹乾淨是最重要的。我不是聖人，燒殺擄掠的事我當然不會做，但小奸小惡的瑣事，我覺得偶爾為之也不會太誇張。

這麼想著，發現我也真沒做過什麼夠讓教官如此沉重的事，他究竟要對我說什麼？

「在想什麼，快進去啊！」葉教官推推我的背，才讓我發覺自己在思索的時候，人已經跟著他走到教官室門前了。

「教官你不進去嗎？」我愣愣的道。哪有要罵人還隔著門罵的道理。

「嘖，這種家務事，教官不好插手啊！」經教官這麼一說，心裡有個底了。在教官室裡的不是正在掩面哭泣的媽媽，要不就是盛怒中的哥哥，還是……。應該不會，每次他來都是教官幫我擋著，教官應該不會這麼狠吧。

我擰眉，轉動教官室的喇叭鎖，推門探頭向室內一瞧，卻看到我完全不想見的人，身體不由得一僵。

「你來這裡幹嘛！」不自覺的將聲調降低，我努力不讓自己心中的厭惡表現得太明顯。

我反身將門關上，八坪大的教官室就我們兩人一坐一站，靜靜的不動。

「爸爸對不起你們……。」

我以冷笑回應他用落寞的口氣說出這句話。這句話若是聽在一般家庭出生的小孩子耳裡，也許會眼睛一熱，和對方抱著大哭；但同樣一句話聽在我耳裡卻是讓我對眼前的人更加反感罷了。

「然後呢。」我冷然的問他。料想他接下來會沉默不語，我走到一旁看著教官室內貼著的反毒海報比賽辦法，心中卻在盤算接下來要怎麼才能甩掉這傢伙。

雖然名義上是父親，但他所作所為卻比一個作姦犯科的要犯更令我不容，我原本對繼父這個名詞沒什麼意見，但自見過這人所做種種不堪入目的事情後，就再也沒有叫過他一聲爸。

果然，一聲長嘆之後，就什麼聲響也沒有了。

真是不值。為了這妖孽，竟然浪費我上課的時間，對於他，我想就連發呆一小時，都勝過和他這樣什麼話都不說的僵持十分鐘。

等了許久，海報比賽辦法都被我看到可以背下來了，他還是不語，我挑挑眉，逕自踱向門口就要走。

「等等，西日。」

「我要回去上課。」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，我眼中寫滿不悅及鄙夷。

「我真的很對不起你們，我……，我這幾天難過得想死……。」聽到他略帶點懺悔的聲音，我冷笑，依舊背對著他。

「那你怎麼不趕快去死一死，這樣大家都快樂。」想死。這兩個字我不知道從他口中聽到幾次了，但每每聽他說完後，過不了幾日，這「該死的人」還是厚著臉皮活在世界上。

「西日，別這樣，其實爸爸一向都以家……。」

「夠了沒！」聽不下去了，怎麼有人可以這麼厚顏無恥為自己所作的惡行狡辯！

終於，我轉向他，正視他的眼睛。

「昨天媽就說要跟你離婚，你今天再說這些太晚了，以後你要是再遇上同樣情況麻煩請早。」雖然媽昨天什麼都沒說，但我覺得她十之八九會鬧離婚。

不等他說話，我就直接扭動喇叭鎖，頭也不回的離開教官室。

第一章